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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個人總有自己不同的故事,亦總有一份不可遺忘, 刻骨銘心的回憶。







老婆婆顫抖的手, 慢慢拉開抽屜, 吃力地晃開一堆書, 在混亂的書堆中, 她雙眼瞇成一線, 眼前的一切變得糢糊, 但卻清楚地看見那一本書, 一本文學小說, 一本經過歲月的煎熬, 不情願地在每頁紙章上都刻下深沉而淡黃色的烙印, 更印證了時光飛逝, 不憢人的無情。

她翻開書本, 一頁頁紙迅速地旋轉, 飛舞著, 帶領她穿越時光隧道, 回到那一年, 遇上他。

那年, 她剛從香港大學畢業, 在某中學委職教師, 那是她踏出社會的第一份工作。

老婆婆從書本中找到一張相片, 一張套上膠片, 完整無缺的舊相片, 她默默地望著相片中的他, 時而帶點傷悲, 時而帶點笑意地望著他, 然後合上眼, 那一天的課堂, 瀝瀝在目。

晨早的陽光徐徐地從窗口的百頁簾中整齊地瀉在課室中每一角落, 他正享受著春日的暖意, 懶洋洋地伏在卓上, 飄浮到那一個奇妙的夢境裏。

「張傲陽! 起來!」她雙眉輕鎖, 責怪地道:「你這樣下去, 怎應付明年的會考。」

張傲陽漫不經意地站立起來, 睡眼惺忪地望著她, 眼簾半開, 抓了抓頭髮, 良久, 才施施然地道: 「什麼? 會考? 我睡眠不足不代表我應付不了會考吧, 而且我上課不專心, 並不代表我不懂得課本上那死板的知識。」

她沒好氣地道:「我不跟你在這問題上繞圈子, 但你這樣下去能在測驗跟考試上取得理想成績嗎?」

此時的張傲陽己睡意全消:「若我取得好成績, 是否代表我可以睡下去?」

「好! 假如你下星期的期中試取八十分以上的成績, 那我便答應你。」

「一言為定!」張傲陽字字鏗鏘地道。

她望著眼神堅定的他, 咀角泛起微笑。

窗外晨曦初露, 陽光從窗口的百頁簾中瀉在老婆婆的臉上, 她的咀角泛起點點的笑意, 那是他們第一個諾言......

教員室內, 她專心一致地批改學生的功課。張傲陽靜靜地走到她的身旁, 得意地道:「九十分的成績, 你滿意? 我想老師你的要求似乎低點罷。」

她微笑, 不語, 只是在整齊的卓上拿起一本早已準備好的文學小說, 溫柔地道:「這本文學著作, 當中的內容有深層的意義, 相信可以令你獲益不少。」

張傲陽望著這本文小說, 注視著她臉上泛起酒渦的微笑, 回想起剛才意氣風發的態度, 一絲絲的愧意和內疚湧上心頭。

他疑地接過這本文學小說, 凝視著她那晶瑩剔透的眼睛, 那展現關懷的眼神, 良久, 才微笑地點了點頭, 離開, 正當打開教員室的門前, 他回頭, 看著她俯首於工作中, 柔柔的髮甜睡著, 謐靜的, 沉默的, 慢慢地, 她的身影在他的眼中變得矇矓, 但他的微笑卻清楚地呈現。

老婆婆回憶起那天在教員室內, 他從她的手中接過這本文學小說後離開。他的身影在她眼中亦逐漸遠離而變得朦朧。老婆婆細心地注視著小說中一些用鉛筆記下的問題和內容要點, 看著......想著......張傲陽全神貫注地把當中內容重點用鉛筆記在小說裏空白的地方。

她靜靜地坐在他的身旁, 望著對文學創作充滿熱誠的他, 時間就像靜止般停留在兩人之間, 停留在這本文小說之中; 鉛筆轉動的聲音如一個個的音符, 在彼此之間慢慢地演奏起一首優美的樂曲, 在謐靜的氣氛下, 一切如夢、如霧。

鉛筆的轉動停止了, 樂曲亦隨之在空氣中消失了, 停頓了的時間繼續一分一秒地慢行。她如夢初醒般微笑地問:「還有什麼地方不明白嗎?」

張傲陽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小說中某一角落不語, 良久, 才道:「不明白的地方當然, 往後還得向我多加提點啊。」他的眼睛像不懂得轉移似的, 仍專注在小說中, 然後笑了笑, 但卻又帶點苦澀, 咀唇微微抖動, 像想說什麼。

最後, 他把小說輕輕地合上, 滿懷心事似的道:「人有時實在很無奈, 總是被某種情感引著, 無任何原因, 無任何解釋, 像躲不開, 又像很樂意接受當中的那份感覺。」說話的同時, 他徐徐地離開, 不等待她回答, 亦不想知道任何的回答。此刻, 他只想這是一場夢, 因為夢是會醒的。

每天, 張傲陽總會抽空向她請教小說中不明白的地方, 日子亦逐漸地過去, 距離學校的模擬會考的倒數亦日漸迫近。但不知從何時開始, 她覺得他起了很大的變化, 變得沉默寡言, 以往自信的眼神, 不知那裏去了, 人亦消瘦了。而且他已整整一星期多沒有上學了。

老婆婆傷感地放下那本文學小說, 一顆晶瑩的淚珠在縱橫文錯的皺紋中曲折地下滑, 滴進那本小說裏, 滴進那段不堪回首, 但又無情地湧現的回憶中。

她記得在模擬會考的十多天前, 她提著早已熬好的湯往醫院探望因高血壓而暈倒的母親。在滿是消毒藥水氣味的醫院走廊上, 她的目光沒焦點地投向窗外的草原, 母親的病令她擔憂。

遠處兩位中年的女護士從其中一間病房中走出來, 迎面向她慢步而行。在安靜的空氣中傳來對話:「那位年輕人真不幸, 才十七、八歲便得了這樣的病。」

「聽說他是個品學優良的學生呢。」

不知何故, 她突然敏感起來。

「其實那位年輕人內心亦十分難受。」

「唔!每天他只是拿著那本文學小說, 像沉思, 像閱讀般凝視著。」

當她經過剛才護士走出來的病房時, 很奇怪地有一種特別的感覺。她很想推門而進, 但沒有。只是望著這道掛上「三零二」號碼牌的病房門呆了呆, 然後走開了。她不知道為何一段跟自己不相關的對話, 會令自己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, 可能因為身為教師的她, 對學生這個名詞, 特別敏感罷。

翌日, 她如常地上課, 但目光卻不時停留在那冷清的座位上, 那空著的座位上。張傲陽已缺席了十四天了, 她心想。

放學後, 她到醫院探望母親, 可惜母親的病一直沒有好轉。在走廊上, 她垂下頭。 迎面兩位中年的醫生從其中一間病房走了出來跟她擦身而過。

「聽說那位年輕人的手術成功機會很低, 萬一失敗, 他便......」

「假如不動手術, 單靠藥物的控制, 他最多只有兩年多的命。」

「真可憐, 聽說他還是個品學優良的學生, 才十七、八歲便.....」

她下意識地放慢步伐。

「她的親人正猶豫著他應否動手術, 病人本身亦內心掙扎了十多天。」

當她經過剛才醫生走出來的病房, 凝視著『三零二』這個號碼牌時, 她的心裡感到微微的震慄, 腦裏突然聯想起什麼似的, 像有什麼東西在腦海一閃即逝, 她很想去抓緊那一點點的東西, 但失敗。

她不明白自己何故有這樣的反應, 總覺得剛才的對話好像有些什麼引著她的思維似的。又是『學生』這個名詞令她敏感起來嗎?是罷。

翌日, 張傲陽已缺席了十五天。小息時, 她到校務處詢問關於張傲陽缺席的事。校務處的職員翻查電腦, 冷冷地道:「因病在醫院留醫。」她呆了一呆, 有點驚訝地問:「是那一間醫院?」答案竟是她母親留醫的那一間。

放學後, 她仍舊往醫院探望母親, 母親的病情不但沒有好轉, 反而有惡化的現象。醫生把她拉出病房外:「病人的病不能再拖了, 必須要動手術。由於病人的年齡, 手術的成功機會不會高, 你跟病人考慮一下吧, 但必須在這一、兩天內決定。」

她返回病房, 看著滿面憔悴的母親, 心裏酸酸的, 想哭但又忍著了, 想說什麼, 但又說不出話來。反而是母親打破沉點:「女! 我知道時間已不多了, 但不要難過, 生命的終點, 有誰不會走到, 我已活到這把年紀了, 什麼都嘗試過, 什麼都体驗過; 而且你亦長大了, 應該有你自己的生活。我知道剛才醫生定是對你說手術的事, 我不需要了。」

她望著女兒紅紅的眼眶道:「生命不在乎它的長短, 而是在乎它的意義。這幾天, 我很想念你的父親, 亦記起了很多往事。」她望著母親, 也沒有說話, 也沒有哭, 她知道母親不喜歡她哭, 她只是安靜地握著母親的手, 直至母親睡去。

她走出病房, 走廊上沒有, 她慢慢地走著, 目光投向窗外, 天色已開始變得昏暗。她停在那「三零二」號的病房前, 拉開房門, 看見一位護士正整理著床鋪。她朝著病床走去, 望了望病床前掛著的病歷表上的姓名。護士轉頭望著她, 她問:「病人走了嗎?」

「你是他的親人?」

「唔!」

「他剛出院了。」

翌日, 她仍舊上學, 不同的是那座位終於跟它的主人─張傲陽重逢了。

陽光從百頁簾瀉在他那蒼白的面容上, 倦極的眼睛在接觸陽光的一刻, 展現著無奈的苦澀。在課堂上, 他不語, 靜靜地, 專心地望著她, 聽著她講課, 沒有對課本內容的反駁, 亦沒有加入熱烈的討論, 就像旁觀者般處於另一個空間。

放學後, 他拿著那本文學小說慢慢地走到她的身旁, 凝視著她, 微笑道:「這本文學小說還給你。」

她不語, 只是看著他那苦澀的微笑, 那倦極的眼神。她緩緩地接過那本小說,接觸到那冷冷的手, 同時感受著自己濕潤的眼眶, 想說許多的話, 郤沒有說出來, 同樣地展現那苦澀的微笑:「你看完了這本小說嗎?」

他的目光投向遠處: 「還未! 只剩下故事的尾段, 但不想再看了, 因為我不想知道故事的結局。」

「對! 相信沒有人會喜歡這故事的結局。」

突然他雙腳一軟, 整個人靠向她, 她握著他那冷冷的手。他慌忙道:「對不起, 感冒還有點暈眩。」他吃力地站著, 抖開雙臂, 深呼吸, 望著夕陽, 像享受著它的餘溫。

「兩天後, 我便會離開香港, 到法國的巴黎, 那裏是我一直憧憬的地方, 跟著我會學習油畫跟音樂, 那是我一直渴望的。」

她忽然想起母親的說話: 生命不在乎它的長短.....而是在乎它的意義。她隨著他的目光投向那夕陽:「已決定了嗎?」

「已決定了!」

「不後悔?」

「不後悔!」

她衷心地微笑:「很好。答應我, 有空的話, 回來香港。」

他亦微笑:「一定會, 有空的話。」

兩天後, 她沒有去機場, 他亦不希望在機場上看到她。跟親人擁抱道別後, 他的身影在親人的眼中漸漸遠離、消失。

老婆婆坐在安樂椅上, 把那本文學小說擁在懷裡, 閉上眼, 投入那個甜密的夢境, 在異國的晴空下重逢他。

機艙上, 張傲陽軟下雙眼, 慨嘆地道:「我們一起擁抱於小說之中, 一起閱讀當中的章節, 但我們永遠也不能知道故事的結局, 因為紙章已被撕掉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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